弯弯

摸鱼囤文,本人其实是文盲

幸存

(在儿童节发好了,自己摸的鱼

于我你是月亮,于他你是勋章)


幸存

洞察即地狱。

他记不清楚从哪里读来的,但是知道意思。有的东西因为洞察而消失,有的东西因为洞察而出现,而明晰,刻骨。

愚钝是上苍的礼物。他羡慕健忘的迟钝的人,羡慕他们的神经粗糙所以人生幸福,但是他不希望变成那样。幸福是忘却,圆满是对缺口的背叛,他决意把自己的神经磨得鲜血淋漓。

痛苦,痛苦使我记得。

木质的窗台,高而窄,早就满布灰尘。他曾很多次把手掌附上去,从中指指尖到手掌末端,真的只有巴掌宽的地方,不知道她怎么坐上去的。也许是她太小,只要巴掌大的地方就可以立足。向这个世界怯懦地乞求,巴掌大就好,在那里都无所谓,她可以蜷缩着、躲着、感激着,别无所求。

她现在就坐在那里,灰色的睡衣,手腕藏在袖口里,拘束服一样,看上去还是小小的。他记得她很久没有穿过裙子,总是长袖长裤,像是被灰尘埋起来的样子。她惧怕裸露。但是不惧怕高楼。他明白她为什么喜欢坐在窗户上,虽然宁可不明白,今天看见她又坐在那里,呆了一下,心想,我今天吃药了吗?

吃了。

那太好了。

于是他坦坦荡荡地去看她。她一心一意地盯着窗外,头发似乎梳过,乖巧地撩在耳后,沉静又认真的模样,光洁的额头贴在玻璃上,窗外的灯火金澄澄地照着,玻璃辉煌,她的脸颊亮起来一片,而除此之外全部沉溺在房间的黑暗里,他想起水里的人,仰泳或者溺水,水面上浮起脸颊,湿漉漉的,皎洁如月,像是捧起一掬溪水,但其他地方还在深不见底的水里,只是小小的脸颊惊鸿地往外看一眼,很快又要回去。一具小小的纯白的溺尸。

忽然对窗台的窄有另一种解释,是他的手太大,毕竟已经成年。

他决定去掉这个解释。他憎恶自己的手,男人的手。以前不是,以前他很高兴自己是一个男人,很高兴这双手天然地有力,他相信力量是被用来保护,而未曾料到正统的礼义廉耻之外还有那么多可能指向的不是保护,也没有料到世界的真相建立在九年义务教育外。未来无限可能,而可能不一定相关他烂熟于心理所应当的孩童三观。温良恭俭让。君子守则。

没有料到一双有力的手垂下时可以沉默无害,可以委屈软弱,而抬起时可以轻易地撕开一个女孩。撕开她的裙子她的内裤她的骄傲,撕开她的永无岛她的小王子她的夜莺。

没有料到魔鬼会有英俊文雅的皮囊和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涵养。没有料到纤尘不染的金丝眼镜是一个骗局,不,不是骗局不是伪装,陷阱就长着天堂的模样。毒苹果散发甜香,Cinderella的继母美貌动人,恶魔戴着金丝眼镜。

那时他们都相信一个爱好文学的男人。


他挪过去,一点一点,飞蛾试探火的姿势,小孩靠近蝴蝶的姿势,几乎屏住呼吸,怕要把她吹散,装作不经意地问:“在看什么?”

她的眼睛大睁着,是天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猫咪一样,看什么都好奇而认真,好像这些人世的灯火和车水马龙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每次她这么看东西,他都觉得心疼。总觉得她不该是在尘世间留下痕迹的女孩,车水马龙的光影流过她浅茶色的眼睛,是镜子的倒映而不是黑笔的涂抹,那种婴儿的眼神是源氏物语里用扇子小心托起来的夕颜花,不该被任何人熄灭。

她开口,还是认真地盯着外面,嘴唇张开:

外面很好看。他想。电影看了一百遍,台词就会烂熟于心。

“外面很好看。”她说,声音细细的,像是夕颜花脆弱的茎。

他点点头。下一句应该是劝她下来,但是他很久没有看见她了,今天不想说。也不必说,她不会下来的。

放弃劝,他只好在心里骂,操他妈的不知道哪个神经病把窗台设计得这么高,从上面下来像是要跳楼。也不知道她怎么爬上快有她胸口高的窗台,能坐的地方又窄,半个身子都趴在十一楼的玻璃上,那么大的世界那么高的楼那么小的她,窗外上半边黑夜下半边辉煌相互晕染,而她巴巴地看着。一个暗淡的小点。

他不知道要怎么把她从高高的窗台下带下来。是带下来,不是推下来,也不是跳下来。

要不用讲故事哄她?可是讲什么?他以前很会讲故事,绘声绘色,所以她也喜欢文学。

可文学背叛了他,代价是他唯一的妹妹。

一整面书,看到的时候都惊呆了,书后隐喻的学识和景仰毫无知觉地成为信任的天然桥梁,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隐喻和定义毫不相关。恶魔微笑着说你们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看,谦逊温文的样子,夸赞兄妹俩,妹妹可爱,哥哥聪明。可爱,聪明,多么俗气的词语,而那时俗气隐喻着真诚。

他们被送了很多书,很多很多。他有一点隐隐的欣喜,是小孩子争宠时幼稚的喜悦,因为那些书大多是自己喜欢的。他知道那个人偏爱自己。

此后很久他都在想,为什么是她不是自己,分明自己更像恶魔的猎物。那时他才意识到他宁可失去自己也不愿意失去妹妹。

他纯白的、好奇的、干干净净的妹妹。

一整面书向她压来。司康达契科夫曹雪芹王尔德泰戈尔聂鲁达杜拉斯菲茨杰拉德,名字连着名字,上册咬着下册,严丝合缝铜壁铁垒,困住她撕裂她钉死她,让她流血,身体的血止住后灵魂的伤口永不愈合鲜血淋漓。文学金碧辉煌的殿堂碎裂,碎裂,满目碎片飘摇而下,尖利尖锐疼痛哭泣惨叫,刺进她扎进她捅进她幼小纯白的身体。

Cinderella和王子步入婚姻的殿堂,过上了幸福,幸福,幸福碎裂,殿堂碎裂,Cinderella的水晶鞋碎裂,水晶碎片扎进她细瘦的脚踝里血流满地。“给我你的血,用你的胸膛顶住我的一根刺来唱歌,”玫瑰树说,“为我唱上整整一夜,我的玫瑰是红色的,红得就像鸽子的脚,红得像处女的血。那根刺一定要穿透你的胸膛,你的鲜血一定要流进我的血管,并变成我的血。这样我会给你一朵玫瑰,给更多夜莺玫瑰,我的刺上会流淌过更多夜莺的血。”

她用胸膛顶著刺整整唱了一夜,就连冰凉如水晶的明月也俯下身来倾听。整整一夜夜莺唱个不停,直至流尽身上的血。

“这就对了,拿死亡来换一朵玫瑰,为了你那有美丽眼睛的男学生。”玫瑰树说,“再说了,鸟的生命怎么比得上我的一朵玫瑰。”

比不上。艾丽莎太善良太天真了,魔力没有办法在她身上发生效力。恶毒的王后就把艾丽莎全身都擦了发臭的油膏使这女孩子变得棕黑恶臭。美丽的艾丽莎现在谁也没有办法认出来了。他们辱骂她,殴打她,说,你这个女巫你这个荡妇,你和魔鬼做交易你乐在其中你在攀咬谁你这条母狗你肮脏你下贱你为什么早不说为什么梳妆为什么美貌你这个婊子婊子婊子淫荡的巫婆。

他们处刑,几百年后他们翻案,忏悔,然后高高兴兴地生活,一如既往。

而他再也没有和她讲过故事。从肮脏的水里出来,连干净都是罪恶。

她会失眠,整夜整夜,有的东西从她身体离开,而伤痕还在那里。她做梦,哭叫,醒来,双眼像是死去的深海鱼,雾蒙蒙一片。小时候她也做噩梦,那时她会抱着枕头赤脚跑去他的房间,哭哭啼啼,很快又睡去。现在这不是换一个房间就可以解决的噩梦,而他也不被允许碰她。

从前她因为哥哥所以从不惧怕男人,现在连哥哥也是潜在的怪物。但她仍然信任他。他坐在床边,天边从墨蓝到蟹青到鱼肚白,看她醒来又睡去又尖叫,看她不出声地流泪,泪痕从眼角延伸进乌黑的鬓发,很特别的泪痕,只有在床上才能看见。

后来他问她可不可以隔着被子睡在她旁边,她说好。那是她从那以后第一次没有做噩梦,也是最后一次。哥哥的魔法失效了,哥哥其实并不能保护她,只能看着她日益沉默,沉静,死水一样。也许把语言剥夺就不会哭泣,把听觉剥夺就不会惊恐,把思考剥夺就不会联想,把感知剥夺就不会以为万物都是恶魔和烧死女巫的手。

把灵魂剥夺就不会痛苦。

怎么样让她下来而不是跳下来?他想,绞尽脑汁地想。

她仍坐在窗台上,温柔缄默,注视着楼下,十一楼。十一楼摔下去是什么感觉?


头一年他听不得重物落地,像是创伤应激,听到什么都像是女孩子从十一楼坠落,尽管他当时并没有听见,第二年他在整夜的失眠里找到事情做,把枕头丢到地上,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从午夜到黎明,重走她的路。

十一楼摔下去是什么声音?十一楼跳下去是什么感觉?我们分享同一个妈妈同一个爸爸同一个枕头,你来初潮弄脏了我的床单,我递情书是借了你的手。什么时候我们不再同路,是你抛弃我还是我抛弃你。

重回高三可以复读,而找回你呢?我要从哪里复读从哪里倒带?

他去找过恶魔,质问他。但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女孩的梦呓。也没有人会相信这个人是恶魔,这样一个彬彬有礼的成功人士,人品有口皆碑。一整面书,既是学识又是刀刃。一直天真地以为学识是用来救人,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保护或者标榜自己,这还不够,还要去狩猎,完美地狩猎,撕裂她的身体和灵魂,这才是学识的完美主义外现,人人都要带着面具鼓掌。

他说,你永远不知道你做的事情使她失去了什么。

恶魔张开嘴,无限惋惜无限惊讶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误会我,没关系,我不会介意,我们一直是那么好的朋友,忘年交。

但那干干净净的金丝眼镜后面,一双漂亮的眼睛弯起来,无限温柔无限怜悯无限得意的笑意。他一直被偏爱,现在也是,恶魔温柔地注视着他,用眼睛告诉他言语后的答案。

这个男人知道,而且为此做出一切。这才是他的战利品。

并怜悯他现在才知道。

他本来还想问,为什么是我妹妹,明明你英俊富有,无数女人愿意让你收割芳心。那些成年的不会轻易受伤的女人。现在他知道不必问,纯白羊羔的血是换来权力芳馨的祭品。世上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奥斯卡·王尔德。他憎恶自己可以流利地背出来但是现在才理解。

他捏紧口袋里的录音笔,明白多此一举,转身回去时听见自己名字被叫出来。

“你可能不知道,你比你妹妹漂亮很多,也聪明很多,你是一个好孩子。”

他瞪大眼睛,僵硬回头的样子落进金丝眼镜里,一个更美丽但不合适的羔羊。

男人微笑着,停顿。一个长长的间隔,足以让录音里的自己听起来无辜无意。然后说:“你长大了。”

他直觉这两句话间缺少一个连词。但是?而?不,应该是可惜,你更好,可惜你长大了。

原来我从未能够保护你,是你保护了我。可你离开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孤魂野鬼,形影相吊。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一千颗星星熄灭了一样想你,所有玫瑰在太空中一瞬间枯萎那样想你,你想我一样想你。我没有吵闹没有报复没有难过,因为我知道无济于事,记不记得小学一场比赛,一等奖是王尔德的童话,我说帮你赢回来,但是老师临时把它换成好词好句。你不要我去了,运动会结束时你坐在草地上吃光了所有零食。现在也是,我最想要的你没有了,就算争执不休后给我所有二等奖三等奖或者更稀有的特等奖又有什么用,他们不能替代,连一点点弥补都不能够。把你喜欢的书全部读一遍你会回来吗?赚数不清的钱呢?他们说要从悲痛中汲取力量,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我不懂,难道当我把所有的世俗功名明晃晃地挂在胸前你就会像以前一样敲开我的房门吗?我死了,还能再见到你吗?可是这样我就不能看见恶魔的伏法。有没有证据都不要紧,我这一生都给你报仇好了。

我真的没有很难过,但他们给我吃药,白色的黄色的小药片,在瓶盖里摇一摇,我不相信它们有用,这些无生命的化学元素的堆积并没有留住你。我吃药片的唯一原因是它们从你这里流到了我这里,我更相信这是你留给我的东西。


他迟疑着,看着她,黑暗的房间里还是能发觉她的白,白得不忍去涂黑,细腻的瓷器一样。怎么求你下来?怎么样才能够?梦也好幻觉也好,求求你下来。

我的妹妹,我的小姑娘。

“窗户上面很冷,”他缓慢地吐字,说话比写字还要小心,“我一直很抱歉,虽然知道说抱歉像是在二次伤害你。我什么都没有发现,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如果可以,你会不会选择不要我这个哥哥?”

没有回答。

以前看她写的故事,问她,为什么你喜欢的角色全部都死了。她也没有回答。

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死了,就不会为了活下来变成另一个人。

他深深呼吸,恳切地看着窗台上的小姑娘。他要换一个方式,说一句深藏已久的话,一句背叛自己的话,但没事,只要他的小姑娘高兴。

“你下来,”他嗓子疼痛,声音嘶哑地像是在生锈的铁片上磨过,浑浊的血腥味,“你下来……哥哥接着你。”

他张开手。

女孩终于有了反应,先是眼睛,再是嘴唇,再是骨瓷一样的脸颊,她回过头来,还是天真的目光,但是他看见她笑了。那点笑意春水一样,从眼睛处点水,波纹逐渐散开,唤醒了这黑暗中的纯白女孩。她明亮起来,不是借窗外的灯火,而是借那一点笑,新叶般鲜亮。灰天灰地的长袖睡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她的白裙子,裙摆下膝盖圆润如新藕,小腿晃晃悠悠。

她张开手,笑着扑下来。从灯火流丽的虚空扑往哥哥的臂弯。

没关系,不怕,这次我来接住你。

他看见她跃下来,柔黑的头发向后散开,小小的姣好的面颊在黑暗里像夜里娇小的月亮,皎皎空中孤月轮。他一个人的小月亮。

小月亮向他而来。

他张着手,执着地,一个拥抱的姿势孤零零地向着窗台,窗外夜色如许,月光淌下冰凉的眼泪,灯火外的一切都是冷清的泪痕。窗帘肃穆沉默。

有一阵风,他感觉到了,轻得推不动窗帘拂不起头发的风,没有痕迹的风。但是他相信自己感觉到,所以这就是风,她带起的风。

他向后跌坐在地上,依然抬着手,像是被人扑进怀里而站不稳的样子。

臂弯里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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